文訊雜誌第293期--人文關懷/蘋果與玫瑰的隱喩

http://www.cdnews.com.tw 2010-03-02 17:11:37
◆陳芳明 政治大學台文所所長


黃春明與王禎和在70年代的藝術表現,成就當然不只是文學技巧,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們的批判精神。對於小人物,他們的詮釋各有不同,卻同樣保留台灣歷史不堪回首的苦痛記憶。


小人物凝望著時代巨變

  美援文化對台灣社會的衝擊,可以從1970年代的文學作品窺見蛛絲馬跡。戰後歷史進入重整與反省的階段,也在這個時期出現端倪。全球冷戰體制的解凍,在60年代末期已是有跡可尋。為了解決資本主義發展所面臨的困境,美國決定改變政治戰略;以對話代替對抗,開始與蘇聯、中國的共產陣營進行和解。這種戰略調整的具體反映,便是台灣在1970年被迫退出聯合國,最後一批美援物資也是在這年宣告終結。在國際社會,台灣開始走向日益孤立的狀態;在國內社會,則見證加工出口區的陸續設立。事實顯示,美國在政治上對台灣疏離關係,卻在經濟上加強投資。這種政經分離的策略,證明美國並未尊重台灣的政治尊嚴,反而為了經濟利益考量而密切與台灣連繫。

  台灣文學正是在如此轉折的關頭有了重大變化。文學如果是社會心靈的最佳表現,就不可能對美援文化的調整渾然不覺。率先對美援文化展開批判的作家,當推黃春明與王禎和。一個來自宜蘭,一個來自花蓮,都是屬於偏遠與邊緣的地方,那是受到美援文化影響較小的區域。黃春明與王禎和初登文壇時,都受過現代主義運動的洗禮。他們投入都市生活時,反而回首凝望自己的故鄉。兩人都是以小人物塑造成小說的主角,都是以瑣碎的民間生活轉化成漂亮的故事。但是,小人物的分量不輕,美援文化與資本主義的重量都壓在他們身上。這種以小搏大的書寫策略,顯示兩位小說家的不凡身段。在都市裡寫鄉土人物,往往帶來辯證的效果。從小人物的眼睛,可以看到中產階級所看不到的事物,當然也可以發現城市居民所看不到的都市景觀。同樣的,看待美援文化時,從邊緣角度觀察,更加可以發覺知識分子習以為常而小人物格格不入的價值觀念。

  黃春明在1972年發表〈蘋果的滋味〉,王禎和在1973年發表〈小林來台北〉,應該可以視為台灣文學的重大突破。在此之前,以小說批評政治威權體制,撻伐日本殖民統治,已經形成一個文學傳統。但是,對於美國文化在台灣支配的議題,似乎很少有小說家嘗試處理。兩篇小說問世時,越戰仍然熾熱地在中南半島進行,台灣仍然熱腸地提供基地讓美軍使用。〈蘋果的滋味〉描寫的是帝國主義式的人道主義,〈小林來台北〉則刻畫台灣知識分子崇洋媚外的心理狀態。兩篇小說都是透過小人物的親身感受,彰顯美援文化在台灣所矗立的龐大陰影。

蘋果的愛恨滋味

  到達〈蘋果的滋味〉之前,黃春明已經完成幾篇極為經典的小說:〈青番公的故事〉、〈溺死一隻老貓〉、〈鑼〉、〈兒子的大玩偶〉,寫的大多是鄉村小鎮在現代化過程中的遭遇。資本主義在都市發達之際,也逐漸波及偏遠鄉村。這些小說其實是一種告別的手勢,見證淳樸、善良,容易滿足的時代即將成為過去。事實正是如此,黃春明小說把資本主義滲透鄉村小鎮的歷史記憶清晰保留下來。傳統與現代的交替,保守與求變的交鋒,鄉村與城市的交會,都完整呈現在故事生動的敘述裡。

  在鄉下生活的安分小人物,可能無法理解資本主義是如何侵襲台灣,也難以解釋為什麼台灣社會是如何形成對美援文化的崇拜。一個社會文化心理的塑造,並非只是透過政治宣傳或教育體系來完成,而是細緻而瑣碎地藉由日常生活點點滴滴累積起來。一種強勢文化進入台灣時,不再訴諸武力,而是利用電影、文學、藝術、商品的不同形式,瀰漫在個人的聽覺、視覺、味覺,從感官上接受特定的文化氛圍與薰陶。緩慢的、漸進的過程,潛移默化地改造思維方式與價值觀念,並且進一步滲入私密的無意識世界。凡是出現美國的字眼,便立即在內心釋放幸福、美滿、偉大的同義詞。

  〈蘋果的滋味〉正是一個典型的故事。小說中的美國人豈止偉大而已,甚至還扮演救贖、憐憫、施捨的角色。從鄉下移民到台北的工人阿發,依賴微薄的工資勉強維持在城市裡違章建築的生活。不幸的阿發在早晨上工路途中,竟然被美國人駕車撞傷。緊接下來的故事,美國人升格立即成為幸運之神,開始悲憫而體貼地照顧遭到車禍的工人及其妻小。小說的節奏穩定而明快,在恰當時刻帶有喜劇效果,近乎反諷的文字暗暗淌出一種悲傷與刺激。

  阿發不再只是一個善良的工人,他很快被改造成美國崇拜的一個具體縮影。這樣的工人一輩子絕對不可能與遙遠的美國發生任何牽扯,但是歷史的誤會卻陰錯陽差降臨在他身上。受傷之軀躺在白色乾淨的美國醫院時,竟使他產生靈魂進入天堂的錯覺。小說中那位熱心的台灣警察,自始至終扮演中介角色,使肇禍的美國人與受傷的阿發能夠對話。整個故事中警察彷彿是美國的代言人或代理人,頗能理解肇事者的心情。其中最精采的地方,便是警察對阿發的安慰語言:「這次你運氣好,被美國車撞到,要是給別的撞到了,現在你恐怕躺在路旁,用草蓆蓋著哪!」車禍原來有幸運與不幸之分,結果也有天堂與地獄之別。阿發的幸運在於他的因禍得福,不僅獲得可觀的保障賠償,全家溫飽也受到照顧,啞吧的女兒還要送到美國去讀書。這種天堂式的待遇,正是當時許多台灣人夢寐以求的心願。無怪乎雙腿被撞斷的阿發,竟然感激涕零對警察說:「謝謝!謝謝!對不起,對不起……。」

  台灣歷史命運的悲劇,卻在阿發身上以喜劇演出。顛倒是非反而轉化成顛倒眾生,小說的諷刺幾乎無以復加。美國人、代理人、台灣人在權力結構中的位階,至此已判然分明。身處天堂裡的阿發,看著圍繞病床的妻子享用美國蘋果時,那種幸福的滋味簡直是甜到心底。美國人所犯的錯誤,結果證明是正確的;台灣人受到傷害,最後竟確認是幸福的,天下再也找不到如此完美、如此無懈可擊的喜劇。這齣喜劇從1950年代就已經上演,即使在21世紀的今天,續集還是層出不窮地推出。黃春明以蘋果隱喻美援文化,極其傳神;就像聖經裡的故事那樣,看似誘惑,吃則犯罪,頗能道出台灣社會面對強權時愛恨交加的複雜心情。

無言的抗拒陌生時代

  與黃春明幾乎同時出發的王禎和,最早在《現代文學》發表短篇小說,1966年加入《文學季刊》。進入70年代後,王禎和開始以知識分子作為嘲弄的對象,批判精神毫不稍遜於黃春明所展現的力道。早期描寫小人物之際,黃春明的小說較具階級意識,同情農民與工人生活的處境;王禎和則傾向於探討人性的問題,以小人物的荒誕與卑微來對照上層人物,尤其是知識分子的虛矯與傲慢。坊間批評家認為王禎和對於小人物的描寫過於苛刻絕情,這可能是一種誤讀。他的用意其實不在嘲弄小人物,而是指出人在一無所有時,任何可以活下去的手段都必須採用。〈嫁粧一牛車〉裡的萬發,正是生活被逼到窘境的農民。為了活下去,他可以坐視妻子與人有染,以換取安穩的生活。這種出賣人格的求生方式,與知識分子賣命往上爬的身段毫無兩樣。如果把上層人物的外衣剝掉,把他們的身分、尊嚴、名位拿掉,則其人格氣象並沒有比萬發還高明。

  王禎和在小說扉頁引述亨利‧詹姆斯的一句話:「生命裡總也有甚至修伯特都會無言以對的時候……。」這也是王禎和小說的最佳詮釋,人生在最窘困的時刻,並不是任何聲音或文字就可輕易表達,他在〈小林來台北〉中描述花蓮人小林在航空公司從事打掃工作,目睹高級知識分子的各種人格演出。美援文化早已使崇洋習氣,成功地征服了知識分子的心靈。小林看到上層社會的眾生相,其實是不折不扣的洋相。公司裡充斥的語言都是美國話,關心的議題是美金與綠卡,而小林則是來自鄉下的青年,熟悉的語言是憨厚的台語,繫念的是家鄉父母。公司裡小林的存在,簡直是一面照妖鏡,讓各種西裝洋服的異獸現形。為了往上爬、甚至為了往外跑,知識分子完全不顧民間疾苦,更不關心人間冷暖。小林的出現,正好對照美援文化受到尊崇的實況。他非常驚訝在徹底洋化的環境裡知識分子的無情與絕情,憤怒之餘,他無言以對,只能在內心無助地吶喊:「幹你娘!你們這款人!你們這款人!」

〈小林來台北〉只能視為一部序曲。王禎和在1980年代又以此為基礎,分別寫出《美人圖》與《玫瑰玫瑰我愛你》兩部長篇小說;前者的「美人」,指的是高級華人與假洋鬼子,後者的「玫瑰」則是暗示美國。經過將近十年的蓄積,王禎和對美援文化的全面批判終於迸發出來。《美人圖》諷刺的是知識分子崇洋媚外的醜態,《玫瑰》則是批判美援文化已經滲透到他的故鄉花蓮。兩部小說合觀,恰如其分表達了王禎和對於洶湧而來的美援文化之強烈抗拒。

以玫瑰做為美國的隱喻,可謂刻骨銘心。尤其《玫瑰》是以越戰為背景,敘述戰場上美軍要來台灣度假引起社會的騷動。「玫瑰」當然暗示當年最可怕的梅毒,又稱「西貢玫瑰」。擁抱偉大的美國,也同時必須無條件接受偉大的梅毒。置身在這樣的歷史舞台,知識分子演出的分量就格外重要。就像王禎和的其他小說,往往在故事裡創造一個處境,不前不後,不上不下,使人無法確切判斷。《玫瑰》也是同樣出現一種困境,究竟是書生誤國,還是書生救國?王禎和說:「知識分子在現代社會中扮演什麼角色,不是我小說所要討論的,我只對他們做『中間人』的趣味,感到興趣和注意。」中間人一詞的命名,正是他對知識分子搖擺性格最為好奇之處,在太平盛世或危疑時代,都有知識分子可堪表演的舞台。

在《玫瑰》的故事裡,美軍來台度假是為了尋找樂園,王禎和避開高雄與台北兩大都市,刻意選擇沒有酒吧的花蓮做為場景。如何使花蓮小鎮的地方性茶室轉型成為世界性酒吧,正是外文系畢業的董斯文施展身手的最佳場合。為美軍創造樂園,可以完成親善外交的使命;為花蓮創造酒吧,又可達到賺取美金的目的。面子裡子一次到位,這恰恰是知識分子中間位置的最佳演出。小說裡的董斯文投入救國救民的志業,無疑是人格救贖、品性昇華的時代榜樣。

黃春明與王禎和在70年代的藝術表現,成就當然不只是文學技巧,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們的批判精神。對於小人物,他們的詮釋各有不同,卻同樣保留台灣歷史不堪回首的苦痛記憶。在文學史上,他們都被視為鄉土文學運動的經典作家。然而,黃春明與王禎和從來不曾自封為鄉土作家,特別是鄉土成為一種流行,一種風尚之後,距離他們所認識的鄉土就越來越遙遠。當鄉土成為本土意識不可分割的一環時,鄉土已不純然是鄉土,竟而淪為政治立場的審判,甚至是意識形態的檢驗。這種鄉土的異化,對於黃春明與王禎和來說,那已是全然陌生的鄉土。舉世滔滔之際,他們不能不毅然轉身,背對喧囂不已的虛矯鄉土。
【中央網路報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