交流6月號/茶研茶話文/楊潔詩

《第四屆兩岸交流紀實文學獎入選》

http://www.cdnews.com.tw 2017-06-22 19:15:11
 兩種腔 今年2月初,父親接到一通由大陸小姑打來的長途電話。「細哥,恁久好無?今年愛來大陸過年無?」小姑提著她那高八度的嗓音,以家鄉廣東河婆腔的客語,鏗鏘有力地問道。 「今年毋過去囉。」父親用熟悉的河婆腔客語,有氣無力地回答著。 「來深圳寮啊!大家都在這位,好熱鬧啊!」小姑極力邀請並以熱情的口吻說道。 

 「𠊎兜已經講好愛去𠊎妹仔該位,𠊎細郎會煮年夜飯,今年始在台北過年囉。」父親以微弱沙啞的聲音答道。 「細哥,汝係毋係有病?」小姑聽了父親的回答之後,覺得不妥,心存猜疑地問道。 「無。」父親回答。 

 「有無去住院啊?」小姑再以試探的語氣問道。 「無啦!」父親稍微提高嗓子回答。 「毋愛佬汝講哩,汝佬電話分阿嫂,𠊎來佬佢講!」小姑看父親支支吾吾的,懷疑是有事隱瞞她,氣呼呼地大聲說道。 

 「喂,細姑。」父親示意把電話筒遞給母親,母親順手接過話筒,以一口親切的新竹海陸腔客語說著。 「阿嫂,汝老實佬𠊎講,細哥係毋係有病?」小姑迫切地想向母親求證問道。 

 「無啦,無麼个事哩啦!」母親回答。 大弟來台北時告訴我,小姑打電話來我們家後不久,他接到一通由堂弟發來的訊息,說小叔想用「微信」跟父親視訊,但被父親回絕了,不過聽說後來小叔已和父親連絡上,聊了幾句之後,小叔沒察覺出父親有任何不適與異狀,於是卸下疑慮,放心地掛上電話。 

 兩種茶 父親喜歡喝茶,這習慣可以追溯到他在廣東成長的童年,和許多今日所有生活在台灣的「老廣」一樣,那是他們在過往歲月中所擁有的集體記憶。廣東客家人所指的「福佬話」其實是潮州話,父親在一個潮語區裡的客家庄成長,關於茶的體驗,除了熟悉的擂茶,相信潮汕極富盛名的功夫茶,對他來說一定也不陌生,茶味濃氣韻深,那種喝茶識茶的回憶,濃得讓人無法忘記。這茶,喝的人不一定懂,但喝慣了的人,遲早也會明白,品味回甘是感受一種幸福的存在感,實現彈指瞬間,等一顆心的歸宿。兩種茶孕育了兩種土壤,誰說留在舌上的茶味只有一種甘,有時芳醇的領悟是體現包容者最好的肚量,純也是起雜而後成,讓不純亦醇共苦也甘。 

 山歌裡來弄茶韻 不知道為什麼,客家人的茶跟山歌總是分不開。父親也是一樣,喜歡喝茶配山歌,一個人獨坐在客廳裡,哼唱著一段逗趣的旋律:「餔娘人來re-re-mi-so so-mi-re-do大先生。」父親對茶的記憶裡還真藏有山歌的韻味,每天早上醒來後,他會第一個到廚房去燒一壺開水準備泡茶,然後手裡捧著一杯剛沖好滾水的熱茶,一個人坐在客廳裡細細抿唇邊吹邊喝,所以,在我們家客廳的茶几上,永遠都會有那麼一壺「老茶」。有時興致一來,他也會一鼓作氣吟唱起一連串的山歌,嗓音好唱腔委婉是我給父親的評價,負責採集客家山歌的學者們,曾收錄過幾段由父親演唱的河婆山歌,而不喜愛出風頭的他,則不許人印上他的名字。但你問他最想喝的茶,他會說是家鄉的客家擂茶。 

 擂茶香 相傳河婆當地的擂茶始於明朝一位姓何的老太婆,她煮了一鍋白米飯,然後將茶葉、芝麻、花生、苦棘心等材料倒入一個陶缽中,用木棍搗碎,再加入預先炒好的蝦米、蘿蔔乾、于菜和入米飯中泡上開水食用,何老太婆的擂茶遠近馳名,久而久之「何」錯寫變成「河」,成為今日河婆鎮地名的由來。 堂嫂是大伯的兒媳婦,她煮擂茶的時候,是先將茶倒入飯裡,看起來有點像茶泡飯,然後配著一堆熱炒的小菜吃,其中還有一種長得很像客家菜包的東西,叫做「菜粄」,記得小時候曾經有跟外婆一起包菜包的經驗,不過台灣的菜包是用糯米粉當皮,這裡用的卻是沾米粉。 

 河婆的擂茶和我們新竹北埔的擂茶不同,原來茶不只是可以「喝」,在大伯家擂茶還可以用來「吃」,我很詫異擂茶居然是鹹的,茶裡面放了鹽巴,像眼淚一樣鹹,回想起這些年來,那曾在父親眼底流過的思鄉惆悵,倒出了一碗碗的茶汁和茶味。 當親情入味伴著茶、米、花生越炒越香,鹹的擂茶一樣甜,味覺是我們凝視彼岸對方的共通語言,用生米煮成飯,飯熟了人也熟了,熱騰騰的飯讓人的感情也更熱絡,同樣的米在我們的口中咀嚼著,飯液發散唇齒留香,鎖住彼此的味蕾,耳朵聽著整日整夜家族裡的光輝歷史和先祖們的奇聞佚事,跟茶一樣,親情的味道越濃也越香。 

 猶記得最初的擂茶宴是在大伯家設的,河婆人熱情好客以客為尊,這一點令人非常難忘,只可惜有些人不是每次回去都可以見得著,我不禁要問,那些還來不及介紹自己是誰的親人如今到哪去了?這一生中似乎與某些人注定只有一面之緣。 老鄉回鄉 彼岸的家鄉在水一方,父親的祖籍在廣東省惠來縣,今日的揭西縣河婆鎮。車子一路顛簸,小徑蜿蜒崎嶇,上山的路好難走,這台小巴的司機是我堂哥,大伯的獨生子,平日以開車載客為業,大伯則是售票員。親戚們陪著父親回老家,一路上一人一張嘴,小巴上一陣喧嘩非常熱鬧,車子往上駛進途經的小學和公路,親戚們自豪地用手指著說:「這都是美國的小叔公蓋的。」不久後車子停了下來,一塊與世隔絕的忘川沖堰成的沃土,古道兩旁種滿了翠綠的梅子樹,我們一行人來到了河樹坪村,父親出生的地方。小叔帶著父親沿路拜訪留在村裡的老人,並向父親一一介紹後,分送紅包給他們。這時小嬸嬸則在我耳旁碎碎念小聲竊語地說:「眼前的這位白髮老人,以前對我們家很壞。」小嬸嬸似乎在訴說一段,我們所不知情的過往。父親返鄉,村裡頭有很多人還記得他,他的同學說他以前讀書很聰明,都是考第一名的,做農活下田插秧手腳很快,常得父母的稱讚,無奈因地主身分的關係,只念到初中的他,不能繼續升學。 

 那年正在念高中的我,第一次隨父親返鄉,看著祖厝的磁磚馬桶,這對古早人而言已經是很高檔次的設備了,走上二樓後,父親向我們介紹著他以前的書房,我好奇地想走進去看看,怎料卻被無情的鐵鍊鎖在門外,上面還貼著兩道交叉的紅封條,想不到過了這麼多年,就像塵封的記憶一樣,這扇門時至今日都還沒被打開過,大陸的親戚們一個一個全遷到大城市居住,這個祖厝裡只剩下零星幾位近乎人瑞的老奶奶們看守著,平時也是挺冷清的。 

 山上的老奶奶做了一大桌的飯菜請我們吃,有著名的客家釀豆腐、釀青椒、白斬雞、還有自釀的糯米酒,大家坐下一起吃飯,父親吃得特別滿足,這是他溫存童年情景的美好時刻,我抬頭一看,大堂的飯廳裡掛著祖父祖母的畫像,我為什麼會知道那是他們?因為我曾在深圳的小叔家見過祖父母的畫像,不是一張照片而是用油畫親手啄繪出的人像。在台灣我的童年裡,有許多跟外公外婆相處的回憶,但關於祖父母,我只能從畫裡去想像他們的一切,有時也會想像著他們曾經期待我出生的模樣。 

 不喝茶的日子 五兄妹中父親排行老三,依序是:大姑、大伯、父親、小姑、小叔。父親小時候跟家族裡的其他親人一樣,常常被人欺負,他說有一次當他看到爺爺跪在地上被人打到流血,因為年紀還小,父親只能暗自躲在一旁摀嘴哭泣,愛莫能助。 他的祖母年事已高腦子卻很機靈,有一天當她聽到外面有人吆喝叫囂敲鑼打鼓,就預感村子裡即將有大事發生,那天她穿了很多件又厚又保暖的衣服,並且將許多值錢的家當及金鍊珠寶,往身上各處的口袋縫裡頭塞,她已做好了萬全的逃難準備。怎知不久後,村裡頭一群人來勢洶洶,浩浩蕩蕩地直往父親的家中奔去,矛頭指向富戶人家的批鬥大會開始,就這樣為他們戴上「地主」頭銜的罪名,當時有人察覺到父親的奶奶穿了許多厚厚的衣服,似乎是有備而來,因此想教訓她,於是那群原本同村同姓同鄉音的人們,在眾目睽睽之下,當著大家的面,無情地將老人家身上的衣服扒得精光,一件不留,一位蒼白的老婦人在嚴冬裡赤裸著哀嚎,她的哭聲響亮而慘淒,雙腳跪地一手用力搥胸,悲從中來感到無比的羞辱,嘴裡還不時地叫著老天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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